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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中國作家協(xié)會主管

      倪湛舸:倪湛舸詩選
      來源:《青海湖》2024年第9期 | 倪湛舸  2024年10月21日08:22

      倪湛舸,學者、詩人、作家。獲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學士學位、芝加哥大學宗教與文學博士學位,現(xiàn)任維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;曾經(jīng)擔任哈佛大學神學院研究員(2010-2011)、法國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員(2021-2022)。研究領(lǐng)域包括世俗主義與世界文學、中國宗教與網(wǎng)絡小說、數(shù)碼資本主義等。已發(fā)表中英文學術(shù)和創(chuàng)意著作若干。

      ▌ 進化論

      厭倦了生而為人,

      我持續(xù)善行,

      是為了托生成世界盡頭的海豹,

      想吃彩虹顏色的魚群就閉著眼睛吞咽,

      想到水面礁石上睡覺

      就敞著嘴讓口水滋養(yǎng)青苔,

      如果厭倦了無所作為的海豹,

      我還能繼續(xù)升華成水汽,

      拂曉的橙紅陽光拂過蒼綠的松濤,

      傍晚的玫紅陽光傍著垂地的靛藍云層,

      我是熱與景致的透明通道,

      過濾了生命的意義。

      ▌ 黑溪流動碎光

      說起來,我從未見過仙人,

      卻愛以井蛙之身,揣測閑云野鶴,

      她們必須忍耐的,想必與寂寞無關(guān),

      卻是吉祥的底色,或邊界之外的黑,

      她們像是蔓藤,偶爾青蔥,偶爾夾雜裂帛的灰,

      她們微笑則有如樹生繁花,

      但樹已枯死,而花紅有毒恰似幻影,

      我從未見過仙人,卻知眾生有情,

      入深淵者方得解脫,這可真無從說起。

      ▌ 黃金國

      和尚去沙漠,當然是為苦修,更出于愛美,

      沙丘起伏,本就如同洋流,日落時余溫尚在,

      沙粒細膩與否,都能鎮(zhèn)定從后顱到腳跟的寒意,

      若躺進沙里,死前所見的,是金黃海洋之上的血色夕陽,

      和夕陽消逝的瞬間,墨藍天幕上的璀璨星群,

      所謂的美,怎會拘于掌心的鏡面,

      天黑后世界清澈如冰窖,為肉眼所不能驚擾。

      ▌ 閉上眼睛才能看到

      閉上眼睛才能看到的紅,據(jù)說是

      血的顏色,望著自己的血才能平靜下來,

      他閉上眼睛,對著電話的那一頭喘氣,

      對著早已離他遠去的人,說起

      街角的櫻桃樹,塑料袋里顫巍巍的水和金魚,

      來租房的女人肩上積著厚厚的雪,

      他總是這樣糊涂,分辨不清或新或舊的

      記憶或是某時某刻的幻覺,

      他以為自己還活著,活在年輕人

      對怪獸和生活的恐懼里,撥通的電話的

      那一頭,聽他說話的少女臉頰白皙手指柔軟,

      他們曾在太陽落山前,用薄薄的毛毯包裹

      彼此緊挨的膝蓋,慢慢陷入印在毯子上

      的那些漩渦,那些邊盛開邊枯萎的血紅花朵。

      ▌ 那些消失的都還在

      你遇見過街燈逐一亮起的

      瞬間嗎,我們還在假裝彼此傾聽

      卻正各自喪失著,維系生活的勇氣,

      魯莽的人最好回避成群結(jié)隊,

      失望的加速度在琴鍵的高音區(qū)

      顫動仿佛迷失在風中的信號,

      街燈何時亮起,我從未曾注意,

      它們還會在固定的時間熄滅為了

      遵守人間的秩序,你又能懷揣著糧食和水

      走到多遠的地方或是多少年后

      甚至多少年前,我在沒有街燈的拐角

      撿到摔碎的娃娃,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縫補她

      身上的裂痕而此刻,我終于縫上了

      自己的嘴封閉了叛逃者的來路和去處。

      ▌ 滑 梯

      如果溫度就這樣降下去,要小心,

      屏住呼吸別嘆氣,太冷了,

      大理石會飛散成粉塵,像蒲公英那樣,

      也不要坐在敞開的窗邊遠眺,

      你知道的,空氣里的水分會凝結(jié),

      夜幕下閃爍的除了遙遠的星星,

      還有無數(shù)微小的冰晶,如果溫度就這樣

      降下去,世界會變得美麗,

      死者保持不朽,生靈趨向遲鈍

      為了抵抗滑行于皮膚之上的憂傷,

      跳著舞的是刀鋒啊,想要落腳,想要扎根,

      我們盡管沉睡哪怕傷痕累累,

      所以,溫度必須再降下去,

      直到一切還在顫動的都回歸平靜,

      你要站到變遷的對面,捂著心臟發(fā)誓,

      這就是絕對,是最亮的光正填滿最深的黑洞。

      ▌ 罔兩問景

      有些人一輩子都不說話,她們是不受污染的,她們聽不懂人與人爭吵,卻能追隨河流里卵石的遷徙,日落后風向的流轉(zhuǎn),她們點起蠟燭,讓火苗代替舌頭耐心地舔舐這世界,火苗被鏡子送往遠方,就像是鐵籠里穿藍裙的公主踮起腳想要逃逸,可是萬物都有關(guān)聯(lián),不受污染的人就不會遺忘,遠去的光與她們掌心的疼痛共鳴著,星有相,地有形,她們的身體里有王國之外的法則。

      ▌ 落實思樹

      真正的圓是不存在的,在這個殘缺的世界里。柳樹被風吹拂,對面是開花的橡樹,鵝黃的新芽與嫩綠的流蘇就像是鏡子兩端的紋飾醒來,就像是被分割的左手與右手仍在遙相呼應。牽著手的人已經(jīng)走散了,如果下雨那是因為圓形的甕在鳴響,如果這圓是完美的,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就能循著遠去的路回來,她們真的想要回來嗎?牽掛就是撕開已經(jīng)愈合的傷口,揭開這個殘缺世界的面紗,那么遺忘呢?我試著在災難之地種樹,柳樹和橡樹每年都在沉睡后醒來,它們比人類更接近真理,它們的不完美能夠被原諒。

      ▌ 乘虛登晨

      如果不能擁有很多重人生,就像花瓣簇擁著花瓣那樣,至少我可以嘗試另一種聲音,說什么并不重要,河上的流光無意傾訴什么,砂石漸漸覆蓋雨后倒塌的樹并不意味著有消息需要被傳遞,黑頂白腹的渡鴉從不搭理闖入它們世界里的人影,好吧,我們也該放棄無謂的交談,我只是想要聽見自己用不一樣的聲音撫慰自己,撫慰和訓斥又有什么分別呢,我想要看見自己拾級而上漸漸遠去的背影,如果靈魂可以出竅可以緩慢地移動,就像懸浮在霧中的燈那樣,我對自己說:非人看燈燈看人。

      ▌ 霧與艾琳娜

      我吃掉海邊的村落不發(fā)出任何聲音,

      我什么都看不見,我是霧,

      我想要與叫作艾琳娜的女孩觸碰額頭,

      她盤腿坐在熄滅的火爐前編織毛線,

      她從后門走出廚房去倒簸箕里的紙屑,

      她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畫布上炭筆的痕跡,

      她已經(jīng)試過身上的圍裙但灰上加灰得到更深的沮喪,

      她們都叫做艾琳娜,我想要有多少塊額頭

      就能伸展出多少根觸角分發(fā)安靜,

      我沒有形狀,我可以綻放出無數(shù)嘴唇

      卻不用來親吻,我也不喜歡手指和撫摸的輕佻,

      我捂著太陽讓它虛弱成你無法投遞的情書,

      收件人都叫做艾琳娜,世上叮當作響的鈴鐺艾琳娜。

      ▌ 獨眼巨人和沒有人

      皮埃爾忘記了自己的名字,

      因為沒有人叫他皮埃爾,

      他穿的襪子破了洞,

      他的大腳趾可以調(diào)皮,

      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嚴肅,

      他睡在河邊的帳篷里,

      只有在睡著后才有勇氣走進霧中樹林,

      河水好像喧囂又好像很遙遠,

      他不喜歡被埋在墳里,

      因為沒有人來看望皮埃爾,

      樹林的心臟好像在跳動又好像很冷靜,

      火爐燒光了木屋,

      火車穿透了冬天的田野,

      皮埃爾握著大腳趾在沙地上畫陌生的城市,

      那里,流浪漢用陌生的方言呼喚流浪狗,

      皮埃爾什么都聽不懂,

      他早已喪失了學習的熱情,

      他捂住耳朵和眼睛,說這里沒有人。

      ▌ 獨眼巨人沒有父親也沒有孩子

      我一無是處,只擅長

      在夜深時無緣無故地嘶聲嚎叫,

      幸運的我從未挨過打,

      因為別的人都睡死了,或者死透了,

      就像雨天其實看不見孤零零的月亮,

      而月亮看不見天外彼此隔著巨大黑暗的星辰。

      大家都坐船離開了,哪怕那些

      比紙薄的船漏著水沉到了世界的另一邊,

      所有的水都想要逃離

      而所有的火都壓在了我的喉嚨底下,

      可是什么能被壓住,你來告訴我,

      你不是妖怪,你是我愛過的每一個人。

      榮耀的分配也許有尊卑貴賤,

      但痛苦和此刻我扭曲的臉偷偷尾隨你們每一個人,

      來吧,來跳舞吧,來吃糖吧,

      你的雙肩上坐著兩個尚未出生就已被撕碎的孩子,

      你的手腕上刻著父親被燒成灰的鐘點,

      父親不是我們的來處。

      ▌ 歌謠I

      他說:我要去巴黎,

      和流浪狗一起吃睡,

      直到忘記人類的語言,

      但我會等你,等你教我再次說話,

      說一些只屬于我們的謎語。

      比如:爸爸被吊死的那一刻,

      整座樹林都變得透明,

      誰都能一眼望見過去和未來。

      爸爸的骨架是黃金,

      樹林是燃燒的藍色火焰,

      是上漲的海面或者下沉的天空。

      又比如:我們要用手臂摟住手臂,

      用胸膛緊貼胸膛,

      用腿糾結(jié)腿,然后,

      耗盡力氣的我們就一同迎接審判,

      一根睫毛是抵擋不了洪水的,

      兩根睫毛也改變不了什么,

      那么,擰成絞繩的兩根睫毛呢,爸爸?

      ▌ 歌謠II

      雨還沒停,我已經(jīng)去過巴黎了,

      在電話里隔著可能是印度洋也可能是大西洋

      還可能是太平洋怒吼的皮埃爾好幾年前就死了,

      我不是流浪漢更不是流浪狗,

      我不會飛所以一直在坐火車甚至還有公交車,

      我坐在椅子上睡覺就這樣橫跨整片整片的大陸

      因為哪里都沒有床,我也沒有枕頭

      除非夢里的皮埃爾變得柔軟,

      他已經(jīng)躲在石頭里好幾年了,

      我有時用指肚摸石頭有時用指節(jié)敲石頭,

      我說,你回去了嗎,你回到哪里去了啊,

      你不許我掛斷電話也不給我寄山茶花,

      我就要下車了,我就要抱著懷里的石頭去爬山,

      可能是阿爾卑斯山也可能是阿巴拉契亞山

      還可能是愛人們的尸體堆成的山。

      ▌ 艾琳娜皮膚黝黑,頭發(fā)雪白

      她坐在馬路中間,臨時搭建的涼棚下,彈一架油漆就快掉光的舊鋼琴,風很大,蜜蜂不能接近開得太早的山茱萸花,馬路另一頭的酒館里外都擠滿了跳舞的人,但是她在彈另一首歌,一首除了她自己誰都聽不見的歌,她的頭發(fā)在風里散開,如果頭發(fā)能夠離開她的頭,像蒲公英的花萼那樣,未來的很多個四月里,會有更多的她生根發(fā)芽占領(lǐng)這座小鎮(zhèn)嗎,不要害怕,她也不知道自己邊彈琴邊對誰說話,大家都在這條街上等待日落,誰都不會連累誰,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可能會下雨,也可能會有燃燒的銅從天而降。

      ▌ 冰雹停息之時

      這里隨時會下冰雹,清晨、正午或深夜,無論陽光明媚或是星光璀璨,都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,從高空向人間投擲的冰雹砸斷了樹枝,砸穿了屋頂,敲響了銅做的喪鐘。我們可以忍受無趣的人生,甚至開始編造滑入死亡的秘密甬道,卻不想頂著腦袋上明晃晃的血窟窿去死,我們躲進地下巖洞,點燃鯨魚腹部和自己大腿上的油脂,又吞咽下太多烈酒以至每個人無論清醒或是昏睡都痛得痙攣。我們揮臂,我們跺腳,我們像冰雹那樣憤怒,我們也可能只是在跳舞,我們舉起艾琳娜讓她光著腳踩我們的肩膀和手掌,讓巖壁上滴落的血在她血淋淋的頭發(fā)里消失。我們哭著膜拜她比空氣更稀薄的身影:艾琳娜,艾琳娜,外面的冰雹什么時候才會停?艾琳娜的聲音像是血窟窿里爬出的白蜥蜴:三百年,三千年,三萬年?冰雹終究是要停的,因為天上終究是要落下沸銅的。

      ▌ 不想扎根的三色堇

      我想要往前走,去羅馬尼亞、

      保加利亞或者阿爾及利亞。

      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怎么知道,

      我想要往前走,卻拖不動自己的身子,

      插在土里的花懶得開放更不用說費力討好誰,

      它們是否還活著,要等到化雪后的春天,

      我在過期雜志上見過羅馬尼亞姑娘,

      她們的藍眼睛比耳環(huán)更閃亮,

      我跟保加利亞姑娘在湖邊一起喂過鹿,

      她們把花手絹纏在銀鐲上,

      如果能夠往前走,我要向阿爾及利亞姑娘乞討,

      她們舉起薄荷葉遮擋過于奢侈的陽光,

      帶我走吧……過路的姑娘們……

      你們都是自己把自己當成孩子寵愛的小媽媽,

      你們拆散了地圖上的線索和帝國的城墻,

      來呀把我拔起來,我不會跳舞,

      但你們揪著我的長發(fā)就像是拉弓啊射箭啊,

      往前走啊,去眼睛望得見的星空和望不見的虛空。

      ▌ 重 生

      被辜負了,即便只是在夢里,也仍然真切。

      她的孩子們有搖晃在風里的卷發(fā),

      她給我的圓形東西也許是鏡子或扇面,

      我腳下的臺階通向巨大的回廊。

      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宮殿里,

      是誰,趴在穹頂上偷窺這里的升降,

      升起的,是懸空的葡萄藤,

      降下去的,是我們血管里的水銀。

      她答應過什么,我已經(jīng)想不起來了,

      手里曾經(jīng)有過什么,觸覺并沒有留下記錄。

      離手的禮物命令回贈,她在槲寄生

      纏繞的窗欞下攔住我——為此,我只能摔碎

      她給我的圓。不是的,不是這樣的,

      愛不是循環(huán)往復的平穩(wěn),被困的孩子

      拍打著墻壁,她們急于出生,急于陷入

      更寬廣的困境,為了擺脫這里的溫暖和潮濕。

      ▌ 那個寒冷又干燥的地方

      光不僅有溫度,還有濕度。這里的光總是很冷,藍里帶著絲絲縷縷的灰,像是一件穿舊的衣服,或者咳嗽著的嬰兒。風慢慢地變得強勁,陌生的女人從頭到腳裹著圍巾自言自語,她在說些什么?她在說這里的光很冷,以致火燒著燒著就熄滅了,好在天還亮著,可是天亮著亮著就黑了,即便沒有光,這里也是干燥的,溪流在樹叢的那邊,水里的光有時是破碎的但這真的無所謂,我打碎了玻璃卻并沒有受到懲罰,我的手指被割破了,血慢慢地盈滿裂口并且溢出來,陌生的女人移開她的眼睛,她什么都沒看見因為光正在破碎,樹叢在風中簌簌作響,正在破碎的風把自己包裹起來成為瘋。